“

格斗当中充满了矛盾

——暴力欲和荣誉感让你向前，

对疼痛和死亡的恐惧让你退后。

”

李景亮，综合格斗名将，中国第三位签约国际顶级赛事UFC的选手

这种源自本能的矛盾如此深刻，以至于大脑丧失了用武之地。拳手能做的，是在千万次的训练中，用意志鞭打自己的身体，赋予它全新的本能。

谁都害怕身体上的那种痛苦,一拳打在身上,集中在一个点,三百多公斤的力道,能不害怕?你本能就会恐惧。我们靠的是技巧、反应,用千万次的训练去克服。

格斗中被KO,就好像你晚上在一个房间,突然有人把灯关上了,一片漆黑,肌肉立马就松弛了,软绵绵地躺到地上。等你醒过来,比赛结束,奖都颁完了,中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,断片儿了。

但其实KO是最没有痛苦的,一下子就过去了,没有感觉,顶多醒来以后头晕。要是一个边腿扫到肋部,可能会岔气、痉挛,很疼,吸不了气,也吐不出气,就感觉里面有根血管,再吸气,它就要爆了。你手扶着那里,别人还在打,你做不了任何动作。越是哪里流血受伤,对手越是打哪里,格斗就是这么残酷。

从下巴到腮部这里,神经特别集中,重拳打在骨头上,大脑就会关机,KO,就算是个女生一拳打在这里也受不了。眉弓的骨头很锋利,薄薄的一层皮,打到就裂开,我两边眉弓都开了,但比赛里面你根本顾不上,裂开了也没感觉。我们一般都会在眉弓涂凡士林,一是消炎,一是润滑,一打容易滑掉。还有鼻梁,也特别薄,一摸就摸到骨头,也没那么多肉。

7月份我有一场UFC比赛(世界顶级综合格斗赛事),在美国拉斯维加斯,对手是澳大利亚人安顿·扎菲尔,这家伙很擅长摔法。我也擅长摔,观众给我起了外号叫“吸血魔”,因为当时看我“断头台”技术用得多,好像吸血鬼一样紧紧吸着对方的脖子,我不是很喜欢这个绰号,不过观众觉得顺口就行。

现在我正在集中训练,水平才恢复到50%。差别有多大呢,比如快到比赛的时候,我一秒钟空击出拳可以打六拳,一二三四五六,一秒钟,自由随便出,现在只能打三拳。因为长时间不练,脂肪多,肌肉密度、弹性不够,神经反应迟缓,你动作就会变慢。

训练出拳,手里握一根手棒,就是辅助哑铃,一直出、一直出,超过三十秒,手都拿不起来,你要坚持,刺激肩部的耐力,等你把手棒放下,就又快、出拳又多。我们有15、20、30公斤的沙袋背心,绑在身上,训练击打,当你一拳打倒对手,得冲上去对地猛击,或者是身上绑着皮筋,后面有人拽着,用爆发力克服阻力,等到负重拿掉,你速度就更快。

躲闪、反击、移动,上百次、上千次、上万次的训练,到了比赛时候,你的技术动作是没有大脑参与的,已经变成了肌肉的记忆,变成了新的本能,对手稍微一做动作,身体就条件反射一样,迎击或者躲避,零点几秒的时间,不可能去想。

动作变成本能,定型以后就很难再改变,我刚开始练散打的时候,没注意,手老掉,就是不自觉地放下来,忘了保护头部,因为这个毛病,吃了很多亏。有没有这个手保护,就跟戴不戴头盔一样,不挡很可能就被一拳KO。

上一场在日本的比赛,对手中村是柔术十段,他在我背后裸绞,锁住脖子大动脉,我晕了过去,算是被降服,其实整场我都占据优势,很可惜。裸绞又叫狮子绞,狮子的力量够大吧,要是裸绞锁住,它逃不掉并且咬不到你。裸绞之后,你只有三秒的机会逃脱或者拍地认输,否则大脑缺氧,就一片黑。

我当时犯了一个错误,我做完防摔,手在他的背后,正确的应该放在肩下,结果被他钻过去,直接拿背、裸绞。拿背就是从背后抱住,双脚在大腿内侧勾着,我们也叫“小书包”,背上就甩不掉。当时我也不知道脑子在想什么,训练的时候从来没有犯过这个错误。其实当时大脑已经关闭了,全凭自然反应。

像“小书包”这种动作,就是完全控制住你,让你没法发力逃脱。因为柔术是擒拿技、关节技,人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可以锁,从脖子一直到脚后跟都可以锁,比如锁胳膊的技能“十字固”,双腿卡住胳膊,杠杆原理,轻轻一用力,肩关节就脱臼。十字固控制对方手腕的时候,一定要让他的拇指朝上,角度不对,掰的时候疼痛感就很少。我们都要学些解剖知识,知道人身体哪里脆弱,以及关节构造的角度。

现在我主要是练速度练动作,等到比赛前半个月,还得减体重。我一开始时80多公斤,选择打77公斤的次中量级,但不能直接减,得先增重到90多公斤,然后减到77,把脂肪减掉,这样肌肉多、力量大。我的体脂率最低的时候只有5%,比赛前已经没有脂肪可减,减的都是水。

减重开始之后,只吃水煮的蔬菜、鱼,面食坚决不能吃,吃少量橄榄油。每天坚持少食多餐,饿的时候吃口面包、吃块鱼肉,随时补。在你最消耗的时候,吃一口东西,哪怕吃个口香糖,身体感觉都不一样。

距离比赛一周的时候,开始控制饮水,每天至少喝一桶5公升的矿泉水,不断上厕所,排出体内垃圾,然后喝蒸馏水,它没有矿物质,会把体内的水分逼出来。一般减重最后几公斤都是靠脱水,你们想象不到,有人靠脱水一天能降五六公斤,严重脱水的时候,人会恶心,身体燥热,一整天都不上厕所,因为没什么可排泄,很难受,身体已经严重警告,但你必须忍着。前不久有个中国拳手,在东南亚比赛,为了减重,严重脱水死了。到了称重的前一天,如果还超重两三公斤,蒸一回桑拿就可以了,一直忍受高温,不停地出汗,一次可以减一公斤多。

从称重到正式比赛有24小时,补水、吃饭,我的身体可以从77公斤迅速恢复到84公斤,体形会发生明显变化,胳膊粗细都不一样,变得鼓、涨。减体重特别痛苦、特别受罪,但是拳手都要减,因为比赛中体重相差3公斤,就会产生明显的优势。其实称重的时候,两个人一对视,就能感觉出谁赢谁输,脸上的杀气,有时候看眼神就能明白。

我喜欢格斗场上的那种荣誉感,因为比赛首先就是赢,我是最强的,我能赢他,我拿冠军,很单纯的想法。下一场的对手扎菲尔,他喜欢近身摔,我要把握住机会,找准时机把他打倒。

我就很奇怪,你知道吗,现实中我从来没遇到施展一下的机会,小偷什么的都没有,远远地看我走过去,就不动手了。我也肯定不跟他打,不能打,我们这两个拳头,就跟拿了刀和枪是一样的,专打要害,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,所以我们也不敢打。

而且,我首先面目给人感觉就不太好,很多人说我有张不好惹的脸,原先有电影想请我去,演武力高强的坏蛋,然后结局还是被好人揍了。以前有个老板找过我,说是和另一个老板在生意场上有点不太和谐,约定各找一个人,公平地打一场,输赢就算摆平,谁也不计较了,对手好像是个武警。2008年的事了,我当然不去,那个武德不好。

我老家在新疆,父母种地,我小时候很爱干农活,13岁的时候体校选中了我,我妈妈不想让我在家里干活,想让我出来闯一闯,闯几年,好了就好了,不好再回去也可以。现在全中国参加UFC比赛的只有三四个人,对我来说,它已经是我的工作、我的事业了,也不光是为了自己,还有家庭,还有我们的俱乐部。

口述/李景亮 撰文/杜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