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樟柯本人和他的电影都在强烈地排斥标签化和神圣化,而致力于展现人与社会的丰富多彩。他从来不是“一起床就想创作,每天都在为艺术痛苦”的那种艺术家,他爱吃爱喝爱见朋友,同时也爱电影。现在,46岁的贾樟柯仍然没有停下与时俱进的脚步,他进军新媒体领域,布局商业电影市场,参与电影教育事业,他用商业的方式把新老朋友聚在一起,乐在其中。

2016年5月的一个上午,刚从戛纳国际电影节回来的贾樟柯坐在北京一家私人院子里,我们从电影开始聊起,他马上表示了反抗:“我很奇怪,为什么一遇到我,大家都喜欢问比较严肃的问题,‘中国电影怎么发展’之类的,我只好回答了,然后发表出来都是我在谈这些问题,显得我像个发言人似的,每天都在忧国忧民,想中国电影何处去。其实我平常才不过脑筋呢,对这些事也不太关心,中国电影爱去哪儿去哪儿,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
“我好渴望大家问我一些轻松的问题,真的,不开玩笑,”贾樟柯说,“我每天想的就是下午吃什么,晚上见什么朋友,凡夫俗子。吃吃喝喝啊生活,这是最重要的。”

/电影不是我的全部/

看起来,贾樟柯不喜欢他的导演身份被过度解读。电影是他的工作,更是他的爱好,在他看来,这个爱好和其他人喜欢登山、喜欢摄影、喜欢卖保险没什么不同。“没有人了解我,我估计,”他这么说,“媒体也是片面的,大众也是片面的,永远只能看到一面,人丰富着呢,一个人有很多侧面。”

今年,电影在贾樟柯的生活里还没有出现过。在刚刚结束的戛纳国际电影节期间,他受邀担任青年电影人的导师,但更多的是在“谈生意、谈合作”。算起来,他平均每两年推出一部电影,电影创作的过程并没有占据他的全部生活。

现在,贾樟柯的日程表是这样的:早晨跑步,下午见人,晚上聚会。他的作息非常规律,每天9点或者更早到达公司,有同事称他是“保险公司推销员”。工作事务处理到下午两点左右,之后基本上都是他的自由活动时间,主要用来和朋友待在一起。

比起“电影”,“朋友”更像是贾樟柯当下的关键词。他在山西老家开的面馆营业了一年多,一直限于朋友之间的聚会,今年6月才对外营业。我们拍摄采访的地点也是他选的,一家隐匿在南锣鼓巷口的私人小庭院,属于他的一位朋友,坐落在旅游步行街,但并不对外营业。接下来,他又将在山西新开一家晋菜馆,“想去我们面馆的人太多了,正好我有个朋友是做餐饮的,干脆和他一起,再做一个餐馆得了。”

面馆名叫“山河故人”,是贾樟柯拍完《山河故人》之后的另一个作品。他曾经说过,这家面馆是他对自己电影生活的反思,“从1998年开始,似乎我的生活中只有电影这件事,忽视了生活中还有很多东西,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近人情,这是一种损失。面馆让我重新跟生活接触,是生活的一个缓冲,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回归,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放置自己的感情。”

电影《山河故人》和面馆“山河故人”推动他越来越频繁地回到山西,回到从小一起成长的故人身边。这群“穿开裆裤就一起上学”的朋友超越了收入和阶层,今天仍然聚在一起踢球、吃饭。他们聚会的场所很多,有朋友开小卖部,就在小卖部见面,有个朋友在教堂工作,大家常去教堂看他,有时候就聚在朋友三十几平米的家里。

贾樟柯很开心,他享受这样的生活,“电影是生活的一部分,但人是跟人在一起生活。任何一个人都是把家人、朋友排在第一位吧,而不是电子科技或者生物科学排第一。我们不要成为我们所做的、爱做的事情的奴隶。”

/大投资家贾樟柯/

5月7日,贾樟柯在北京举办“@预见”发布会,以TED演讲方式宣布入股“以上传媒”,还以投资人的身份推介了自己发起的首个新媒体影像项目“柯首映”,正式宣告进入新媒体领域。

在发布会现场,贾樟柯说自己一直是个投资人,“黑白两道”都投资,“黑”是煤矿,“白”是白酒,另外还涉及酒店、旅游园区等传统行业,“互联网时代留下了两个山西人的名字,李彦宏和贾跃亭,会不会留下第三个‘贾樟柯’的名字?我不知道。”

他还透露,从他当导演那天起,自己就是自己的投资人,“我投资了我所有导演的电影,我觉得自己眼光不错,因为我一直认为那个叫‘贾樟柯’的导演很有才华。到目前为止,我所导演的电影,我都拥有三分之一的股权,并且还在不断创造着收益。”

当我们向这位“大投资家”打听他的投资回报率,他狡猾地一笑:“这个我不能回答你,我只能告诉税务局。”

重要的是,这样的操作方式保证贾樟柯在电影创作上的相对自由。“财务独立,腰杆就硬”在影视圈一样适用,拿着自己的钱拍电影,自然爱拍什么拍什么。最初的资金从哪来?“朋友。资金周转也是靠朋友。人生活就是靠朋友。”

进入新媒体产业,也是因为朋友。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总编辑李径宇和贾樟柯既是老乡又是朋友,李径宇告别纸媒行业之后,拉着贾樟柯做起了新媒体,贾樟柯对新媒体的态度逐渐从“知道那个产业很大,但觉得跟我没啥关系”变成了“其乐无穷”。

新媒体的互动性以及那种“即时的变动”吸引着他,这是他在其他投资项目总未曾感受过的。看多了酒店等传统行业随着淡旺季而产生的常态的曲线变化,科技引发的新媒体的变化让他兴奋,“这跟电影很像,电影也是一直随着科技在变,特别好玩儿。”

当他发现商业模式的改变也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组合方式,他就觉得更好玩了。“我身边的各种朋友突然因为互联网的奇异的组合方法,又在一起做事了,”贾樟柯说,“我都奔50岁了,到了这个年龄,创业不重要,我们都创过好几回业了,主要是要开心做事,一个人做事没意思。”

以前,他和李径宇一年见一次面,现在天天见面,“商业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连接纽带,每个人我们都在商业链条里,我们在商业的循环里成为朋友,甚至成为恋人、成为敌人,疏远、亲近、聚散,商业是最直接的组织方法。当你游刃有余的时候,你享受的是新的朋友的聚合关系,带来的新的聚会、新的狂欢,这是最有魅力的地方。”

/资本不会吞噬创作/

从电影到其他领域,贾樟柯从来没有资金方面的困难,恰好相反,拥有资本是他的优势。他的解决方案是自己成为投资人。而今天,资本与资本之间需要联手。

近来,贾樟柯频繁地参与朋友组织的各种“战略发展会议”,刚开始很积极,后来有点累得吃不消了。“我们山西人在一起做生意啊,太喜欢谈战略了,都不说眼前的事,都是说未来。有时候请全国最好的某个方面的专家讲课,一帮大佬在那儿学,他们学习精神太强了。有时候讨论内部的战略,谈得都很理想主义。”

在以上传媒,他们很少谈经营,“我们的人才都是一线的,不用教,做得很好。最吃力的是要梳理出来一个企业愿景和价值观,才能往前走得远一些。”贾樟柯也不得不加入学习电商经济学的行列,“科技的改变引起的渠道改变和物流方式改变,成本的调整,这些事情都得随时关注。”

以上传媒的业务分为三大版块:新媒体的投资和孵化、新媒体的运营和经营、新媒体金融。这些工作其实已经进行了一年多,“已经开始盈利,盈利的几个板块也很清晰,财务报表也很漂亮。”这些信息,贾樟柯并没有拿出来宣讲,他站在舞台上,滔滔不绝地介绍“柯首映”。

依托于微信公众平台运营的“柯首映”是一个“全球电影短片中国内地首映平台”,每周将在微信公众平台向用户推送两部来自全球各地、从未在中国内地播映过的优秀电影短片,为他们举行“线上首映”。“‘柯首映’是个娱乐产品,我们要征集影片,我们要有观众来看片,我们要找影评人来评论,所以它需要推广,需要获得短片作者和短片爱好者的关注。”

眼下,十几个人的团队在为“柯首映”工作,贾樟柯称它为“劳动密集型企业”,所以必须考虑商业回收,目前已经梳理出平台广告、垂直电商、社群服务这几个盈利方向。“正在准备一些电商产品,广告预约情况非常好,”他说,“其实我们现在做东西,都是先把渠道、回收模式都设计好、预约好,稳妥就推出。”

在第一部电影作品《小武》之前,还在上大二的贾樟柯就拍过“播得很火的”方便面广告,至今也没有停止广告片拍摄。他意识到自己身兼创作者和投资人,“身份有点复杂”,但他始终认为资本是中性的,“有时候我们对资本太紧张,总觉得它是万恶的,它是要吞噬创作者的,其实就看你能不能掌握资本,你跟什么样的资本合作。资本背后都是人,挑选资本不是挑选钱,是挑选钱背后的人。要学会跟资本打交道,要尊重商业逻辑跟规则。”

/商业营收与创作自由/

像“柯首映”这样值得贾樟柯“站出来昭告天下”的事情并不多,更多的工作内容,他“恨不得不想让人知道”。

成立10年的老电影公司西河星汇仍然占据着贾樟柯最大一部分精力。西河星汇一直在做贾樟柯喜欢做的、不计回报的片子,“所谓不计回报,当然希望能够很好地营收,但是亏了也就亏了,主要是把片子拍出来。”贾樟柯透露,西河星汇具有强大的商业营收能力,广告流水非常高,“既然在广告方面赚了钱,那拍电影就做一些相对自由的事情。”

直到今天,他的所有投资中“最贵的项目”仍然是电影。“我们拍过一部片子,特别多长镜头,对着爸爸睡觉拍了三分钟,这种电影我们要让它赚钱,你说难度有多大?难度非常大,(所以我)就得亲自出马搞这些事。”

相对来说,新电影公司“暖流文化”基本上不太需要贾樟柯操心,这家主营商业电影和电影教育,“门槛低、盈利高、技术含量低,而且我们的CEO非常优秀。”在暖流文化的商业片计划单上,有李宇春的导演处女作《人民路女神》、贾樟柯监制的东野圭吾作品《悖论13》以及谍战片《双雄会》等。另一边,暖流文化还要为电影专业人才提供短期的技术训练,覆盖编剧、道具、录音、剪辑、表演等细分领域。

6月14日,暖流文化宣布发起“暖流教育计划”,与上海大学温哥华电影学院联合开发国际化、新型的电影教育体系,贾樟柯也应上海大学之邀出任该院院长。这是一个电影导演向电影领军人的自然转变,但贾樟柯不爱这么说,他更愿意说“年纪大了就开始做导师了”,或者说“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”。中国电影从每年生产两三百部上升到近一千部就发生在近几年间,这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人才缺口,加上电视剧、网络节目、网络剧的节节增长的人才需求,“从这个角度来说,它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商业项目。”

“柯首映”也在计划,每年优先考虑投资3位短片获奖的导演拍摄长片。贾樟柯已经扶持了7个青年导演的处女长片,对他来说,做这些“不是欣慰,是心安”,“就跟人求神拜佛、捐金身一样,我也有我的心理需求啊。我觉得我靠电影赚了钱,我就应该花出去,因为拍电影赚钱太暴利了。”

/社群组织者贾樟柯/

和我们聊天的贾樟柯更像一个出色的投资人和管理者,但他给自己的身份定位是“社群组织者”。他说自己其实一直沉浸在社群管理中,不管是拍电影、做投资还是做电影培训,都是在不停地组织新的社群。

“比如说‘柯首映’要建立选片团队,我就让香港电影节的朋友、台湾的朋友帮我选,他们之间原来是平行线,现在我把朋友重新聚合在一起,他们之间也开始认识合作了,他们又建立连接,这就是社群管理嘛。”

对贾樟柯来说,工作和生活很难区分,因为工作也是找一些事情让朋友聚在一起。他说他的公司文化之一就是“举重若轻”,这与他本人一脉相承。

多年来,贾樟柯在电影里讲述人们在时代、环境的变化中面临的困境和内心的迷失,却从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。他本人和他的电影都在强烈地排斥标签化和神圣化,而致力于展现人与社会的丰富多彩,“我们都有我们的弱点,有我们的优点,有我们的小打算、小算盘,也有我们的承担,别把自己挂在墙上,就是乐在其中的一个凡夫俗子而已。”

电影已经伴随了贾樟柯18年,虽然目前电影在他的生活中占比很小,但他仍然形容自己对电影的感情“很浓烈”,“其实这跟谈恋爱一样,你喜欢一个女孩子,人们就会以为你所有的精力、时间都给了她。其实不是的,你还会做很多事情,但是你不妨碍你很炙热地喜欢她。”

18年来,时代一直在改变,他亲身经历了电脑的诞生和互联网的出现,又看着人们跟随着互联网从PC转移到移动端,电影技术也在这18年间不断变化,但在飞速的时代变化中,贾樟柯一直能够面对这种变化,“同时,变化也改变不了我。”他说。

他的面容越来越柔和,常抽的香烟换了雪茄,因为剪片伤了右眼,落下了怕光的毛病,长年戴着墨镜。但这不妨碍他的内心仍然是那个深夜和表弟打着手电翻山越岭,去另一个村子看电影到天亮的少年。

贾樟柯说过,电影就是一场孤独的长跑,现在他快跑到中间了。刚开跑的时候,他也没有经验,横冲直撞,跑到中间感觉有点像是一种修行,“到最后,谁都是修行,都是一种生活方法,”他慢悠悠地说,“所以呢,不急,慢慢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