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月商业封面人物 | 冯小刚:成为冯小刚
作为电影导演的冯小刚懂得平衡,但又在内心时刻保持一种警惕,不愿受人控制。他处处予人谦和的印象,在很多小事上从不计较,但又始终不想被改造、被牵引,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,不高兴时直接表达“这不是我啊!”在平衡与坚守之间,冯小刚成为了今天的冯小刚:一个累计票房超过33亿的国内最具商业价值的导演。既敏感又血性、既审慎又舒放、既谦和又威严。
编辑.撰文/唐小薇 摄影.服装/三市井 化妆师/郭佳
“30岁之前,我都是把那个水管子拧开,就在水龙头那儿直接喝去。”导演冯小刚也许捕捉到旁人的小心翼翼,于是打破沉默先开口说话,化妆师在用湿巾给他搽脸,还有工作人员端来杯热茶。话头也是因为喝茶,工作人员说茶叶不怎么好,冯小刚说:“我都行。”他说话声音低沉,语速平缓。发型是刚刚理过的改良版的平头,化妆师将头发稍微打理染黑,偏瘦的身型保持许多年。
从1997年的《甲方乙方》算起,今年58岁的冯小刚拍过14部电影,累计票房高达33亿元人民币:从《甲方乙方》3600万票房到2004年《天下无贼》票房破亿达到1.2亿,再到2013年《私人订制》的7.19亿,他几乎是每年一部贺岁片的节奏(2002年、2009年除外),被认为是国内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导演。他还因为成功演绎《老炮儿》男一号六爷而成为第52届金马影帝。
“演戏的事是偶然为之,刚好赶上那么一个剧本,(六爷)那个人物我也喜欢,管虎导演又有这样的一种欲望跟我合作拍一次,这不是一个常态,也不是我真正要做的。导演才是我的本差,也是我善于做的事,所以我的工作重点肯定还是电影导演。”
这些年执导影片,除了《没完没了》之外,其余全是他自己想拍的。即便如此,作为一个带着大伙儿往前走的掌舵人,他懂得平衡,但又在内心时刻保持一种警惕,不愿受人控制。他处处予人谦和的印象,在很多小事上从不计较,但又始终不想被改造、被牵引,喜怒哀乐全挂脸上,不高兴时直接表达“这不是我啊!”在平衡与坚守之间,冯小刚成为了今天的冯小刚:一个累计票房超过33亿的国内最具商业价值的导演。既敏感又血性、既审慎又舒放、既谦和又威严。
•只做冯小刚•
“一部处处都要妥协的影片,即使拍出来,也失去了应有的意义。”冯小刚曾在自传《我把青春献给你》里一张照片旁边写下这样的话,照片里的他左手手持一支香烟,左侧面对着相机坐在一张放在泥土地的靠背椅上,下巴微抬望向远处,他的右前方有向远处举手示意的工作人员,也有拎着工具箱闷头走路的工作人员。
冯小刚在自传中提及,《编辑部的故事》是他在王朔的引导下向编剧迈出的坚实的一步,而《一地鸡毛》则是在刘震云的影响下,他作为一名导演在创作上走向成熟的一次飞跃。
早年,冯小刚、王朔、彭晓林几人投资10万元成立好梦公司,主营业务影视策划咨询服务。冯小刚任总经理,王朔是董事长,彭晓林担任财务总监。
《一地鸡毛》是好梦公司成立后拍摄的第一部片子。直到1997年的《甲方乙方》之前,好梦公司出品过5部半影视作品,除了《一地鸡毛》、《永失我爱》和《情殇》之外,其余全部夭折。而他们几个成立的好梦公司则成为投资人眼里的票房“毒药”。最低落的时候,冯小刚右脑大片大片掉头发,后来他干脆剃了光头,当时一位艺术家朋友给他拍了照,这张照片至今还摆在冯小刚的书架上。《甲方乙方》之后,冯小刚的影视之路开始顺风顺水。
直到拍完《一九四二》之后,冯小刚在《杨澜访谈录》里谈及当时的心境,“觉得梦圆了,有些失落。”他甚至说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为华谊兄弟拍几部赚钱的片子。比如后来的《私人订制》,获得7.19亿票房,在当年国内影片遭遇“10亿俱乐部”,比如新锐导演徐峥的《泰囧》高达12亿元票房,一时间,国内电影票房在10亿以下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。
“最终我拍电影还是出于乐趣,要拍自己喜欢的,如果我喜欢的东西和观众正好合拍,就一举两得,但是如果不太合拍,那我首先还是要面对自己。我也不用再为吃喝生存去工作,我现在工作的意义其实就是因为我喜欢,大部分人实际上都不见得是在做着他喜欢的事,而是为了生存在忙碌,这一点,我过了那阶段了,或者说我很幸运,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的。”
冯小刚生性热爱自由,从小就自有主张,不爱受他人左右。从小学开始,老师给冯小刚的评语中,好评之外必定加上一条“该同学自由散漫”。冯小刚不愿意被人管,“虽然管你的人都说我是为你好,但是我觉得谁能比你自己更知道,你其实是对你自己最好的,是吧。”早在14岁的时候,他开始抽烟,家人管不了他,到现在烟龄差不多44年,基本上每天抽两三包香烟,只抽中南海点5。
他又补充道:“自由多迷人啊!我觉得自由和散漫都是一个很好的生活状态。思想的自由,行动的自由,创作的自由;散漫,你也可以说是不那么急火攻心,那么匆忙,那么在一种压力下,我觉得人要把一件事情做好是应该放松的。”比如,在拍摄现场,当服装不够合身或者穿上去他觉得不像自己的时候,他会反问:“这怎么像个上海小开,这哪像我啊?”
接受采访拍摄时的冯小刚不能容忍自己仅仅是一个服装道具,他要做自己,而且是自己喜欢的自己。简单到穿着打扮,他觉得一件白衬衫加黑色西裤就挺好。大到自己拍摄的电影,一定是出于喜欢才拍。
•冯式喜剧•
四年前,冯小刚第一次看刘震云写的小说《我不是潘金莲》,他当时第一反应是“哎呀,这个拍成电影太有意思了!”《我不是潘金莲》是刘震云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,讲述一个顶了潘金莲冤名的妇女李雪莲在经历一场荒唐的离婚案后,要证明之前的离婚是假的,更要为自己不是潘金莲正名,从此走上告状的路。
冯小刚将《我不是潘金莲》类比为他早年执导的电视剧《一地鸡毛》,这是根据刘震云的两部中篇小说《单位》和《一地鸡毛》改编而来,讲述了小林在单位和家庭的种种遭遇和心灵轨迹的改变的故事。
“我觉得文艺作品首先是不能回避现实,要反映现实,也不能浮皮潦草地反映,而是应该稍微深入一点。刘震云的作品,我一直以来都特别喜欢,很多人写中国、写当地中国,别人是用一个悲观的态度在写,刘震云是用一个幽默的方式在写,我觉得反而更准确。”
多年前,人艺上演话剧《喜剧的忧伤》,作为喜剧电影导演的冯小刚,看完话剧后觉得五味杂陈,那天晚上他甚至喝酒还跟人急了。冯小刚喜欢那种会心一笑的喜剧,或者喜剧里充满了讽刺。如果仅仅以夸张的表演博人一笑,这不是他喜欢的。
冯小刚一直在寻求不一样。通过和刘震云的几次合作(分别为《一地鸡毛》、《手机》、《一九四二》以及最新的《我不是潘金莲》),两人曾达成过许多共识,其中一条便是“创作的过程不是把可能变成可能,而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。”当导演管虎请冯小刚出演六爷时,在大家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,又比如让范冰冰来演《我不是潘金莲》的女主角李雪莲。有尖锐的评论甚至这样评说:“第一次有大导演肯用她(范冰冰)来赌自己的艺术名声。”
冯小刚觉得,如果大家都觉得这个角色非范冰冰莫属,作为导演的他反倒没有成就感。早在《手机》的合作中,冯小刚发现范冰冰内在的潜能,“她长得太好看而让人容易忽略她的一些潜能,她很灵,你一说什么她马上能明白。”
刘震云在创作《我不是潘金莲》时,是在创作李雪莲这个人物,同时,也是通过这个人在说事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个人物也是一个道具,通过她来传达对中国类似事情的看法。
“比如说演员都希望自己演的这个角色很值得人同情,但我就会跟冰冰说,你不是在演一个所谓传统意义上的好人,你演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,她很接受这个说法。”
•电影是个圆•
如果说,启用范冰冰是一场冒险的话,那么将电影画面局限于一个圆形同样是一场冒险。在目前所能看到的两分三十秒的《我不是潘金莲》先导预告片中,整个画面在一个圆形里呈现。
用圆形来呈现是冯小刚突然想到的。过去他去选景时,进入视野的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画面,且没有任何特点。“你到南京、到厦门、到武汉,到所有的地方,其实是一个面目混乱、无序,没有分隔。所以我作为一个导演,原来又是一个画画的人,我很头疼。”冯小刚希望自己拍摄的电影画面舒服一点,如果做成圆,能滤掉很多旁边的东西,使大家把注意放在人物上。
当他把这个想法和摄影师罗攀说的时候,后者表现得特别兴奋,说:“你这样大胆地做这个事情,我们摄影师太喜欢你了。”
冯小刚觉得《我不是潘金莲》是一个在中国才可能发生的故事,圆形呈现能体现一种中国意境,比如中国宋代很多绘画都是圆形。
“我们这个电影有两个部分,一部分是方的,一部分是圆的,它在这个方圆之间讲了这个故事。希望找到一个新的形式来拍这个故事,可能有些风险。”用冯小刚的话说,早年的电影也没有宽银幕,画幅比例在1比1.4左右,电影人在做各种不同的尝试。比如李安导演的战争题材新片《比利·林恩漫长的中场休息》将电影拍成了120帧(目前影院播放的影片通常为每秒24帧,最大帧频也才到《霍比特人:意外之旅》的48帧,120帧被认为是现有电影拍摄、播放技术的极致)。
为了论证圆形呈现的可行性,冯小刚的团队首先花了100万人民币成立摄制组,找代替演员,从一些可能出现的场景,诸如日景、夜景、室内和室外都做了充分实验,专门为这个圆拍了一个最后剪辑成10分钟的实验片。
最后拍成的差不多两个小时十分钟的成片都将呈现在一个圆里,而这个圆,冯小刚对它还有一层解读便是荒诞性。
在冯小刚能记事的幼儿园开始,他就是一个思绪万千的孩子,有时候独自坐着犯愣,脑子里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,别人跟他打招呼也没意识到。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自己对画面以及创作上最初的懵懵懂懂的记忆。
这些年,他从一个北京军区战友京剧团的美术组学员到好梦公司的总经理、14部电影的导演,以及美拉传媒的掌舵人,一路走来,从褪去戎装,到脖子上喜欢挂一个“北京电视艺术中心”的工作证,再到一顶鸭舌帽加一条围巾,从过去那个刘震云眼里“易感动,易激动,易喝大,也易发火”的人蜕变得更简单、更敏锐也更加赤诚。
大多数时候,他给人的印象仍然是:视线向下,神色淡然,能细微地体察和照顾旁人的情绪,因不苟言笑而不怒自威。
《芭莎男士》对话冯小刚:
《芭莎男士》:喜欢一个电影,其实是挺个人的一件事情,之前看过一个日本导演说,好的电影是用余味来定输赢的,你怎么看?
•冯小刚:我是觉得电影应该是一杯酒,而不是一杯白开水,不是因为我渴了必须要喝水。喝酒是有一种情怀上的需要。所以我觉得电影也应该是这样的,因为酒有度数,有劲。
《芭莎男士》:多少度数合适?
•冯小刚:人在需要有壮怀激烈的时候。
《芭莎男士》:你现在还经常喝酒吗?
•冯小刚:对,我常喝酒,我喜欢喝酒,我是很性情的一个人,很多人说抽烟、喝酒对身体不好,但对我来说,烟是个习惯,它有助于思考。
《芭莎男士》:从《甲方乙方》开始,会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导演了吗,还是更早的时候?
•冯小刚:我没想过这个问题,我拍电影是出于觉得有意思、好玩儿,那时候大家都不拍电影,都去拍电视剧了,电影厂都没有钱拍电影,即使拍电影也没人看。
《芭莎男士》:《一九四二》上映后,你经常在微博上转一些普通观众的反馈。
•冯小刚:对,因为有一些报道是以偏概全的,所以我觉得既然大家都是自媒体,那我也可以说说,让大家知道,还有很多观众对这个电影的看法和你在报道中看到的是不一致的。人在当面表达的时候和躲在暗处表达的时候是不一样的。
《芭莎男士》:你觉得表达得更尽兴一些吗?
•冯小刚:我觉得整个儿来说,现在是戾气特别重。在民意里头,大家对一件事往往会把话说得特别恶毒,很负面。我感觉到的是“反正也没有成本,我就躲在后边骂”。
《芭莎男士》:这些年拍电影,会不会也有一些妥协?
•冯小刚:那当然了,我觉得你要把一件事做成,肯定需要有你坚持的东西,同时也有你让步的东西,要满足各方的需求达成一个共识,对大家都各取所需;你完全坚持你自己,而不顾及跟你合作的人的利益和他们的诉求,这件事是干不成的。
《芭莎男士》:你的底线和原则是?
•冯小刚:有,我觉得就是别恶心喽。
《芭莎男士》:从好梦公司这件事情,有没有一些经验教训用于你现在做的公司或团队?
•冯小刚:好梦公司那时候其实不是一个真正意义的公司,无外乎就是我跟王朔我们俩一高兴就成立了,一共加起来就四个人还是五个人,其实就是有俩跑腿儿的,摄制组是另外一摊人。
现在的美拉传媒不一样了。对电影公司来说,它的核心竞争力或者核心任务就是创作,其他都是瞎掰,你只要创作能抓得上去,这公司就可以做得不错。当然,一个公司也不能是像导演工作室似的,只拍你自己的作品,你还需要去组织一些别人的创作,发现一些别的东西,由一批人来拍。这样它必然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。一个专业的人员他就专注于把一件事做好了,所以我们也会聘请一些,不用去考虑具体地去拍一部电影,但是有这样的有能力做公司的人过来和我一起来做这件事。我其实非常适合做导演,我觉得做公司是一个生意人要做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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