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3岁的费尔南多.博特罗是哥伦比亚共和国的具象艺术大师。11月20日,应文化部的邀请,他带着自己的96幅画作首次来中国大陆开展。画了65年的画,博特罗依旧保持着每日6-7个小时的创作强度,理由是“工作叫人狂喜”。他誉满全球,却始终认为自己属于哥伦比亚。十九岁从麦德林出发的那次远行,历经辛苦、清贫、嘲讽、暴力乃至生死分离,为他的人生涂抹了丰厚的底色。

门铃响了两声,博特罗先生迎了出来。满头银发精心地梳向后方,浅紫衬衫配藏青毛衣——他依旧恪守着故乡麦德林礼貌而正式的见客传统。老先生83岁了,听力有些不灵光。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坐在他身边重复我的问题。他自己立直了腰坐着,手撑在腿上,如同坐在画布前一样。

这是博特罗第一次来中国大陆。三天前,他的96幅油画和素描开始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。哥伦比亚共和国总统胡安.曼努埃尔.桑托斯在致辞中宣称“哥伦比亚最伟大、最著名的艺术家费尔南多.博特罗的作品在此陈列展出,是哥伦比亚迄今为止在境外最重要的文化交流项目。”

此前,博特罗的画作已经展遍欧美。聊起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,老先生脸上露出“那地儿我熟”的微笑。在哥伦比亚的麦德林老城,还有一座博特罗博物馆。“我的很多19世纪、20世纪的收藏,像莫奈和毕加索的作品,还有我自己的很多画,都捐给了那儿。”

“那是哥伦比亚第一座以艺术家名字命名的博物馆!”小伙子快活地补充,随后拍拍老先生的后背,两个人都笑了。

博特罗拼接出回忆里的故乡给我看:麦德林弯弯曲曲的街道通往山坡,母亲从打开的院门里缓缓走出,Mon y Velarde街第54-27号门牌,橙黄或红色的屋顶,还有熟悉的哥伦比亚国旗。

“你第一眼看到的图像会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,并在之后的日子里伴随着你。”博特罗在一篇文章中写道。他把这些记忆化为了自己作品的背景。“有人觉得画里的风景无关紧要,有的人却很注重风景赋予你的感受。对我来说,我想象中的风景都是我年轻时在南美亲眼所见的景色。有了它们,我的作品才称得上完成。”

我们聊起他的艺术怎样从故乡走向世界。他缓缓答道:“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,但我永远属于哥伦比亚。” 过了一会儿,他又补充:“这是我的诚实(honesty)。艺术就在这种诚实里扎根。”

博特罗的故乡叫麦德林,是哥伦比亚共和国第二大的城市。从出生起,他在那里生活了19年。麦德林有两大传统,一是正装见客,二是努力挣钱。对第一个,博特罗恪守至今。对第二个,从决定当艺术家开始,他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反叛者。

他4岁丧父。母亲一人支撑全家,尽管支持儿子的画家梦,却根本拿不出钱来供他深造。小学毕业后,博特罗靠贷款在一所基督教会中学继续学业。12岁那年,热衷斗牛的伯父送他进了当地的一所斗牛士学校。14岁以前,他每天只干两件事,画画和看牛。“我观察牛和牛相互打斗的场景,每天如此。拿起笔,斗牛的场景就好像活了一样。”

在博特罗的眼里,麦德林是座村庄一样的小城市。那里群山环绕、与世隔绝。青少年时代,他迷上了艺术史和毕加索。16岁那年,他为西罗.孟迪亚的诗歌配的插图,刊登在《哥伦比亚人》日报的文学副刊上,报纸的主编在这幅画的备注里称他为“新生代艺术家”。博特罗兴奋不已,随即又为该报撰写了《毕加索和特立独行的艺术》,声称“他(毕加索)的作品是艺术界正在发生的美学革命的标志”。

一个寻常的周日,博特罗所在的学校召开全校大会。校长发表了长篇大论的讲话,主题是“好苹果与坏苹果”——必须将两者区分开来,否则所有的苹果都会腐烂。“我对他说的话印象深刻,频频点头,并想,这是一位多么伟大的演说家啊!”博特罗回忆说。

突然,校长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叫:“博特罗,你就是那只烂苹果!” 因为那篇有关毕加索的文章,博特罗被学校开除了。

随后,他辗转多地,依靠画报纸插画来谋生和求学。在加勒比海岸的多卢市,人们还能看到他为支付餐费而留下的壁画作品。1952年,博特罗凭借《海岸》获得了第九届哥伦比亚国家艺术家展览会第二名,他用赢得的奖金去了欧洲,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旅程。

我问他,在超越半个世纪的艺术生涯里,有没有疲惫的时刻呢?

他马上纠正我,“确切地说,是65年。已经有65年了。”

和数字一样清晰的,还有许多并不愉悦的人生片段。比如1960年初到纽约的时候,他囊中空空且语言不通,在麦道格大街和第三大街转角的格林威治村租了个阁楼栖身。比如1974年发生在西班牙的那场车祸,他失去了半截小指,幼子佩德罗丧生,年仅4岁。比如1995年哥伦比亚广场的那次爆炸,他刚刚把一尊大型青铜雕塑竖立在广场边,恐怖袭击就将他的心血炸得粉碎。

经历了贫穷、嘲讽、流浪、暴乱和死亡,哥伦比亚依旧是他的归属。近十五年来,他的画作主题悄然改变,从表现拉美主题转向对现实的映射。他多次在作品中表现哥伦比亚的暴力事件,也多次被问及这种创作主题的转换。

在接受邢陆楠书面采访时,老先生这样写道:

“在历史的特定时期内,这种暴力行为已经成为哥伦比亚人每天都要经历的事件,并且毁掉了我们的国家,我觉得我应该为此做些什么,说些什么。很显然,一幅画作无益于社会或政治形势的改善,但它是一段疯狂且必将终结的荒谬或者历史时刻的见证;任何一位有能力、有愿望去见证此事件的艺术家都应这样去做。我意识到我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位。”

我问他,从“静”和“美”转向“暴力”和“痛苦”,在精神上会有负担吗?

他回答说:

“想到我家乡的境况,我也会陷入困境。在任何一个时刻,我对这些境况都是关心的。我曾经参加了一场关于暴动的听证会,也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持续地听到和看到一些折磨人心的场面。我创作的时候在想,将来某一天,这幅画会提醒人们,这场暴动有多么的糟糕和荒谬!将来,当报纸不再把这个当做新闻向所有人报道的时候,我的画还能够及时地提醒人们,不要忘记这个场景。”

“人总该有个归属的地方。我去过巴黎,去过墨西哥,后来在美国呆了很多年,但我从不觉得自己属于那儿。”老先生说。

他把视线转向窗外。大雪初霁,白雪下面是高高低低的黛瓦,湿润的马路仿佛一根根墨色的线。我真想再问问,他是否又想起自己的故乡,想起那些橙黄或红色的屋顶,还有那些蜿蜒的、通往山坡的道路。

E:入行65年来,您如何保持创作热情?

博特罗:好奇心。你想要知道,在你身边会发生什么。此外,每个时代都会遇到很多问题,很多概念。面对这些问题,我想要求解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决定从事艺术,一直工作,没有假日。(笑)

E:在创作的疲惫期,您如何放松和复原自己?

博特罗:我是个工作狂。当你工作的时候,你绝不会感到疲惫。这种感觉太棒了!近两年来,我每天工作6、7个小时,从不感到累;但如果你要我去参加party,半个小时我就会死。(大笑)工作令人狂喜,忘记周遭一切。对我来说,工作就是度假,休息会让我疲倦。

E:您少年时代曾经就读过一所斗牛士学校,那段经历对您后来的创作有何影响?

博特罗:那段时间让我获得了一些在斗牛画中表达自己的能力。那时候我十四岁,萌生了一点点成为斗牛士的热情。不过我在那间学校只待了两三个月。在那里,我时常观察公牛们相互打斗,有时也自己画点儿小画。随后,在我真正参与斗牛之前,我决定成为一个艺术家,表现那些斗牛的场景。

E:上世纪60年代的纽约为抽象艺术着迷,作为一个具象艺术家,你如何让自己被这座城市接受?

博特罗:从我到纽约起,我就是一个具象艺术家。我从没有从事过任何抽象的艺术创作。从来没有。我拥有创作方法上的自由。的确,我受到一些外界的诱惑,让我转换方法,但我从没有动摇过。

E:近15年来,我们看到您的画作开始反映现实,比如伊拉克战争?

博特罗:绘画就该反映现实,我一生都在做这件事情。在我50多岁的时候,我(的画作)大多数时候都在诠释戏剧。到60多岁的时候,我看到世界上有一些独裁者非常残酷的行径,比如南美就曾经遭到残酷的军事打击。我就开始在画作里反映它们。随后,我开始关注哥伦比亚的暴动,画了大概100幅左右。总之,当你很关注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错事儿的时候,就自然而然会创作一些反映现实的作品。

E:有人想要买下这些画作吗?您对购买人有资质上的要求吗?

博特罗:不,这些画永远不会被出售。我做这件事情从不是为了商业的目的。我不能利用他人的困境来获取商业利益。我更愿意把这些作品托付给一些地方,比如我曾经把自己的画作捐给哥伦比亚国家博物馆。

E:所以您并不认为艺术应当独立于现实?

博特罗:有些艺术家可以完全不管现实情境,但另一些人不一样,他们特别关心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。比如,日本和法国之间发生了战争,死了几千人。一些画家会去关注它,在作品里反映它。另一些画家则完全不关心这个事,即便他们被称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画家。总之,你可以选择独立于现实,也可以通过艺术表现出对现实的关心,这取决于画家本人,是你的自由。

E:通过这些反映现实的作品,您画作的主题从“静”与“美”转向了暴力与痛苦。这种转变会不会给您个人带来一些心理上的负担?

博特罗:有些时候,人是无法对这些现实漠不关心的。当然,在我创作有关哥伦比亚暴动的作品时,想到我家乡的境况,我也会陷入困境。在任何一个时刻,我对这些境况都是关心的。我曾经参加了一场关于这场暴动的听证会。也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持续地听到和看到一些折磨人心的场面。后来我创作的时候就在想,在将来的某一天,这幅画会提醒人们,这场暴动有多么的糟糕和荒谬!将来,当报纸不再把这个当做新闻,向所有人宣讲的时候,我还拥有这样的能力,能够及时地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个场景。

E:您曾经说过,艺术应当植根于家乡。是什么契机促使您将自己艺术的边界从故乡拓展到了全球?

博特罗:人必须有个归属。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,到头来,我发现自己根本不属于那里。我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,但我从不感觉我是个美国人,我永远都是哥伦比亚人。你承认自己属于一个地方,这种感觉特别重要。用一个词来描述,就是“诚实”(honesty)。艺术就在这种诚实里扎根。

E:为什么您画作中的人物大多面无表情?

博特罗:我追求一种视觉上的效果,就是说,你看到我画中人的脸,你会认为那是一个客观的物品。它并不是对快乐或者痛苦的表达。这些毫无表情的人脸可以带来多元化的表达,带来神秘感和魅力。

E:您的画作强调人物的体积。许多评论家认为这当中有些意识形态的考虑,比如对政治人物的讽刺。真的是这样吗?

博特罗:不是。在我的作品里,男人、女人、孩子、动物、风景等,对它们体积的强调就意味着带你离开现实。

E:在你创作风景画的时候,如何与自然交流?

博特罗:在观察之后,你会“复制”,哦不,更准确地说,是“捕捉”自然。你能感受到风景赋予你的感觉。我时常把风景当作我人物画的背景,或者说,去“完成”某一个位置。但我也知道很多人对风景并不像对主观的事物那样敏感,认为它们毫不重要。但你看,日本、中国的艺术家就很看重风景是否美丽。

E:在画展之前,你会挑选博物馆吗?

博特罗:不会,通常都是博物馆邀请我。不过我希望我可以(笑)!如果我真的可以挑选的话,那这个博物馆一定要非常大,才能放得下我的各种作品(笑)!

E:在哥伦比亚的老城区,有一家博物馆以您的名字命名,您会亲自打理它吗?

博特罗:我把我自己的收藏,一些19世纪和20世纪的作品,比如毕加索和莫奈的作品,还有我自己的一些画作,捐给了这个博物馆。

文/杨奕 编辑/王牧 摄影/章雪岩